【写的这些日子里正好在看黑塞的《荒原狼》。挺有感触。
“漂浮在孤独的生活之上,并接受孤独为命运的一部分。”】
正文:
我原以为白一定是那种自由潇洒,从未把男女私情稍萦心头的人。
那日我撞破了一个瑰丽的秘密,只感到冒犯别人隐私的慌乱;待夜里在床上想起时,倒觉得很是唏嘘。
他在我的心里越来越像一个常人了。
所以我能抛开那最后一点拘谨,完完全全地和他贴近了。
夏天的影子正在人们心头悄然逝去的那些日子里,白的笑容却多了起来。常常是在日长安静的某一刻,他摩挲着手中的书页、可心思似乎全没放在上面。我也从书中抬起脑袋,看他连自己都没察觉地微笑起来。
这笑像秋日里的日光,从天上射下来时还是明朗的流金箭镞,待慵慵照在人身上时已软熟成了果实的迷人芬芳。但也有秋天总是不得不捎带上的忧郁感伤气质,正是因为这朦胧的伤感,才更吸引多情的少年。
我沉浸在这一个迷梦里,也有陷入初恋的错觉。
期待、紧张、近人情怯到坐立难安的地步。
我那时候是这么形容白的,也忍不住为他牵挂起这一份感情来,盼他们一切都好。
我终于有机会见到那个女子。
如果说照片里是她临水微笑的姿态,绰绰约约,有种古中国特有的含蓄意蕴,却到底是没有人气的照影;那么她这个人就是一朵凉风里低首的水莲花了。
一颦一笑都仿佛映到人心湖上来,动静都相宜。
他们的相处却并不如我想的那样好。
先是关在房门内冗长的沉默,间或三两句交谈。我因为心里怀着莽撞的浮翩联想,每每路过他们的房门总要刻意加快步伐,好把他们的声音都抛之脑后。
后来我发现他们真的只是在严肃地交谈。
甚至还会演变成争吵。
白是不乐意为自己辩解太多的,也许是因在她面前,再怎样的舌灿莲花都萎落成泥。
她却非常激烈地指责着他什么。
我曾多少次设想白的出身、他的家庭和他的父母。
也会想一定是富贵人家才养得出这样气质的人。
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一定会对自己生来便比别人更胜一筹的命运感到满足与感恩。
怎么会有人把这一切都当做生来的枷锁?
名声、地位、钱财、因为门当户对所以可以预见的幸福美满的婚姻。
酒宴、声色、耗不尽的欢乐、连醉生梦死也让人羡慕。
怎会有人那么决然地抛下这一切,选择风餐露宿、有这一顿没下一顿的浪荡颠沛?
杜若觉得自己受了侮辱与冷落,她爱的才子把她抛下,独自在一个月夜离开。
明明以往在每一个选择题里,她都是一定会被优先考虑的那一个。
这极大的侮辱让她克制不住自己,头一回显得咄咄逼人:
“你不就是想气气你爸吗?你看你现在落到这一个有家不能回的惨状,你心里就觉得很快活、很自由了是不是?”
“在家里好吃好喝的给你供着、那么多朋友陪你解闷,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我想你这臭性子真的得改了,有什么事不是忍着忍着就过去了的?”
“我们又没欠你什么,你凭什么说走就走啊?”
我隔了一扇门,任这一声一声的质问也敲打在我心上,一时再也抬不起步子。
我早知道他或许是背负了很沉重的行囊孤身行在漫长的路上的,行遍日月、踏尽山河,在茫茫的人生的荒原里每一日清晨被露珠的吻唤醒的那一刻好像这便消湮了一切疲累,这便是一切的意义。
在这样的人眼里,人间风霜雨雪都是情。
他这个人是生来给别人带来信心与温暖的吗?那么,代价一定是他个人煎熬的痛苦了——他是夹在两个世界中间,进退都艰难的那种人。
旧的世界以温情待他,那时他也许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闭着眼沉在那柔软棉花一样的监牢里。毕竟莲花通透,也要睡在淤泥中。待真要挣脱、便不得不有艰难撕扯到褪下一层皮肉的痛苦。因为那个世界的人是爱他并愿意他受到解救的,可他们偏偏注定就是他的劫难。
连他爱的人——这最后一丝与那里的牵连,也一点都不明白他。
——所以他竟那样痛吗?
我心里密密地疼。
眼泪已然涌出来,我忙狼狈地擦了擦,抬起灌了铅一样的腿一步一步地下了楼。
平日里可以算得飞快的账本徒劳打开着,我胸腔里的一颗心早已飞得没影了。
这时来了三个客人,我强振精神,为他们记录要住的房间。只记得有一个微胖的中年汉子、一个中年妇人、后头默默跟着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少女。
那汉子上楼时脚步踏得震天响,正好这时杜若下楼来,他不怀好意的眼神在她身上转了一圈、那种露骨的淫亵不仅让杜若皱了皱眉、也让我心怀恶感。
那日她穿的那件丝质旗袍紧紧裹住身体,好像贴身的情人。
她真正的情人却被留在了楼梯口,望过来的眼神里有温柔的悲伤。鲜明的痛苦。
爱。
痛。
何以那么紧地纠缠、不分你我?
何以拥抱都成伤害?
她临走前瞟了我一眼。只这一眼令我看清了她,她是彻彻底底的富贵梦里的人,可怜她遇上叛逆的浪子。
她的旗袍领口正绣着花蕊样的金线,可惜花无长红,今日便无可奈何地被毁去。
那里曾有过疯狂而绝望的拉扯、明日天涯的决绝。
一切都终于苍凉而克制的、推开彼此的手。
我想起了父亲最后一次离开家的时候看我的眼神。
我知她再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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