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念阙影

【李杜近代】风雨如磐(八)

【这一章早已设想好了,只是不知如何落笔,久久。直到最近看从文的游记,于是有了前半部分。

又看至子美的《高都护骢马行》里两句:

“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

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便有了后半部分。

——他那时候,真是有不输太白的豪气啊。】

正文:

天边悄泛起鱼肚白,小船已停泊于一处苇草丛茂的岸边。那岸附近攒堆着许多黛色的巨石,像从很早以前便沉默地站在那里。沉默而且体贴,为水上来客留下一片可供落脚的光洁细沙岸。

时辰还很早,一刻钟前已见迎面而来的船和人。小木筏上竟种着谷类和蔬菜,在细细微风里向注目者轻轻颔首。第一眼看去竟像铺展了一层裀毯,温软里蕴藏着另外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韧劲。

这条水道上两条船上的人往往都是相互认识的。就算不认识,也没什么打紧,在这样的情景里也自然体己地彼此微笑着以作招呼。

人们在自然中长养着,便让风水给滋沁成了天真活泼的样子,像小兽物似的虎虎有生气,又不让人有一点不安。

如果这时给我一支笔,我是很愿意写写诗的。诗泉的源流在我心田上汩汩地冒出,只待伸一只手,便盈一掬。

可转念又怕人笔下太拙。与其白白辜负造物深情,倒不如怀揣着一颗透明烛照的心,欢喜授受。

 

我们舍船上岸时村子里的鸡还没叫。沉沉的天幕下睡着的这一小村,原是蜀地万家千户里的一个,平凡朴实但自圆成一个小小世界。被寒夜里的世外来客叩醒房门时,也没有一点被打扰的不快。

一户人家的灯火如渴睡人的眼在夜里悄悄亮起,寒风里昏黄的光晕漫曳开来,触人眼里却一直暖至心底。

主人家的狗被惊醒了,不明所以地鸣了两声,为主客间的谈话作着背景。

白和他们用蜀地乡话亲切地交谈着,顾盼间都是明朗的快意。

仿佛一个远游人风雪夜归来,迎他的是母亲温软的拥抱。

 

他快意是为游兴得伸还是别的什么,我却不能确定了。

但对于他的事,我总喜欢了解得更透彻一些。出于这私心,令我夜晚坐在床沿上忍不住拧着脖子问他:“你是不是一直很想家啊?”

可惜我那时还年轻得很,只知远游的快乐,不知思乡的悲惨之处。

他举杯的动作一滞,好似为我这话牵动了许多幽隐渺然的思绪,眼底也自蒙翳上了心影了:“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也是昂眉仰首,有种不信邪的倔脾气。总以为一旦出走,便不会想要回来。”

囊括大块,天地同行。

他活成了多少儿郎少年欣羡的样子——所有人的眼中一个挎着剑、挂着酒葫芦,似是可就这样走向天地尽头的背影。从一个有关故乡的美梦里走出,从此决然了了而去。

又有谁人看到,他在深夜无人处亦有回首垂眸的一霎眷怀?

我虽不甚明白,但亦能设身处地,为安慰他而伸出的手在我看来已隐隐显出了男子轮廓,只是偏瘦弱些,仿佛没经过什么风雨似的。

我在心里悄悄希望自己能长得再快一些,好能给他足够的支撑的气力,在这广漠的人世。

 

大抵这睡前的心事太难排解,竟引起了梦来。

梦里我一手擒着日间白给我买的弓,一手扯着缰绳,身下驭着花色纯至、神气十足的赤色马,疾驰在茫茫荒原上。

马蹄踏地时的错落声震天一般地响,要把大地痛出裂痕方罢休似的。冲着天的那边正散布烈烈夕晖的落日,离弦箭一般毫不回头。

我的心幕上此时浮现出一个古老故事里的巨人形象,也是这样地跑去,以一种山川都要为之屏息、江河都将为之饮尽的豪气,从亘古直跑到现在。

——他从未倒在人们贫瘠的心土上。

我的眼前浩茫无涯。身侧挨着一人一骑,银鞍白马、流星飒沓。

那人一身白衫,眉眼皆沉郁如浩瀚夜空,悠然笑意一点即灿若午阳——日夜都在一人身上集齐,庸人不免要怪天地偏心。

我们好像说了许多话,言语一出口便被风挟卷了去,听不分明。一路上两人的高声谈笑随马蹄阵阵,都散至身后。

盈了一天一地的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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